Ta游历大半个中国，只为心中的“青冥剑” ▍殷晓媛 ▍一剑霜寒十四州 [中卷]
叶满阶推门入室，不见桌案橱床等物，而见一照壁孑立，有锦带环其腰，上有荷塘村落，其色缥缈淡净，宛如画轴中物。触之，则尽化为墨，四字缭绕其中，如鲤覆鳞：“璿瑰之境”。
及穿其境，山势岑峭，不可骑行。水畔系一空舟，挢若犀角，白如象牙，叶即扣马登舟，循江而下。自上游眺注，彼岸咫步，秋毫毕见。而当其泛舟波上，清江如画轴渐展，岸起跌宕，水生曲匝，片刻可渡之江，舟愈翩行，竟觉光景渐长，江尾已隐入群山间，不可见。长轴漫漫，卷眼何在？叶满阶正咄嗟无从觅之，忽见一雪白龙卷风，自西天掠过，所经之处，青瓦白墙皱褶迭起，宛如水中倒影。叶至此竟豁然开朗：飓风之眼，以“眼墙”为界，其外所邻为风势最为酷烈之处，向外推移，风力渐弱。其内静如止水，青天丽日可见。“卷眼亦必如此。”叶满阶独立船头，放眼江上：烟波间群峰谲诡，孤棹外落日迷离，水墨中瑰景频出，筝瑟里幻尘尽翻。珪皦本于船尾倬立，此时昂然嘶啸，似有所睹。叶循声望去，见漂泛之处，江面粼粼如白绫，悉从碧渊中抽出，清莲冷村，自此而生。其下阒然无声，影波俱止。遂以绳系嶷空抛投之。半晌，未见异象，亦无声息。叶以为非所求，正欲收绳，猛见水沫逆生，形如蒲葵，潨然声动。嶷空跃出水面三尺，剑端银光闪灼，宛如新茸。较之前，剑身又长出二寸，莹如明镜，光可鉴人。叶大悦。又见剑柄净瓶状红光渐褪，只在模棱之间，不可描摹。刹那间天色薄暗，敛剑入鞘，再举头望时，觉身已不在画中，所立处霪雨纷飞，桐叶匝地，乃是客栈天井也。
何染之炼剑不成，㺥先亦绝义而逃，长嗟短吁，负气成恙。高人因劝慰曰：“幸尚有㷰度可炼。须知时不我待，夜长梦多。今日有郎中来访，诚宜取其血以祭之。”何染之道：“取则取矣，莫伤其命。”然事不谐，郎中奔出府门，疾呼曰：“何氏惑于行妖弄巫之人！平民危矣！”高人立斩杀之。至此木已成舟，何只得决意孤行。㷰度见血生烟，作夜枭之啼。其锋自工而野，自雅而狂，如文士投笔从戎，虽刀枪剑戟中尚有逸致，但已非当日之心。
何染之见濯血有功，乃微服行于市井，以猎其鲜。无几，逢一翁，白袍长髯，于林间道旁削修竹以为纸鸢，众稚童绕其膝，以逐南风。何即上前，佯慕其技，曰：“犬子自幼恶与人同。寒舍不远，可愿一往，为犬子画山水之鸢。有白银十两相谢。”翁诺之，乃同往。入府门，高人遣爪牙一拥而上，将其擒住，以剑刎其项。手辣剑迅，鲜血如注，令人目不忍视。忽听一青衣声唱道：“邪郡王为剑害命太猖狂，自诩菩提怎奈鬼迷心肠。若非迷途知返将屠刀永藏，他日曝尸荒野青山难葬。”何染之大骇，使人再斩翁尸，只听扑棱一声，其颅间狼烟起，一青鸟窜入云间，翁之衣冠尽化为尘。
高人见此光景，即施术，以火燎翁衣之烬，全然无效。何顿足道：“某何有眼不识泰山，误伤仙翁，自招悔吝矣！”高人冷笑道：“何来仙翁，装神弄鬼之辈而已。少安毋躁，我自有妙法。”因以拂尘于空中画出一壁，曰：“此物曰蕴影壁。叶氏之行踪，阁下尽知也。”壁间竹影斑驳，掩一天然石窗，其外山苍野阔，沧浪澒涌。高人指江上一扁舟道：“叶氏，人中龙凤，僧中达摩也。今欲胜之，必不惜十倍之功。”何悻然不悦，曰：“徒倚侥幸而已。自今始，日杀一人，以占先机。”高人诈称捐功德诱杀一僧，又以施粥之名害一无家可归者于僻野。至此，㷰度已全无温恭之气，杀意凛然。
何染之行秦淮，是夜，横绣舟于江心，斟玉浆于雪案，握卷对舞萤而读。珠帘之后，有歌女娥眉茜唇，花钗罗袖，弄筝而歌，其声凄恻如孤雁，其容绮媚似落花，恣挑慢捻，长歌低诉，纵铁石心肠，亦难不为所动。何请近前问曰：“仙姝芳龄几何？”敛眉答道：“虚岁十五。”又问：“姑娘顾盼倾城，琴技又出神入化，奈如今世道，淫猥之徒蚁集，深恐及笄年华，遭恶人欺凌。”乐师在旁答道：“多谢官人眷注，小女曾语老朽，虽漂泊无依，但求一知己以托终身。小女以艺营生，终身清白，并非烟花之人，如有恶徒相逼，小女性刚，必鱼死网破以全名节。”高人见何染之眉间有迷离之态，便低声道：“良辰佳日，难得阁下雅兴。炼剑之事，待明日无妨。”何笑曰：“尔且静观之。”高人便假意告退，乘他舟而去。至夜半乃返，暗登舟尾，以指破花窗以窥究竟，见舱中黑漆漆并无动静，血腥扑面。忽闻剑锋铮鏦，只见何染之破帘而出，手中㷰度，鲜血淋漓，剑锋裂为九股，招摇摆舞，若青丘之狐。“今歌女，处子，流离之人全矣。”
叶满阶再向东行，跋山涉水，穿大漠，涉滩涂，乃至极东之地——䬓䬔岛。其岛亦奇，状如荧惑，浮于近海。晴日如盐入水，踪迹全无，雷电交加时方显形。岛有四口，闻雷则开，吞吐疾风。至于姤虫何在，无人知晓。只道其色如胭脂，以白石为食。叶居海岸五日，俱响晴无云，岛亦如传说中物，未尝得见。至第六日正午，忽狂风大作，雷霆如炽。叶视海中，一鼋状巨影伏于波心，色若云母，其背微鼓如囊，有白雾自四角喷溢而出。叶悦其仙骨，又苦无舟以溯，正牵马踌躇，忽听隐隐有女子挑筝而歌，曰：“怊怅泝洄赴大荒，察察一苇江心荡。娑婆万般不可追，却抱功业入梦乡。”叶深然之。思己朝暮奋勉，孜孜以求者，无非冠绝天下之名，亦功名之徒也。此时，有桐叶自半空飘落，足有轮盖大小，着水面而不沉。叶遂登之。又闻柔婉女声道：“妾秦淮歌姬也。为何氏所杀，故来助叶堂主一臂之力。”是时，万千羽虫自海上潮涌而来，其光如孔明灯，入水扬波，使桐叶如顺江之舟，片晌已达岛侧。水静舟止，羽虫乃灭其光。叶端详之，其身莹澈，头颈微红，仿若胭脂，乃知姤虫也。举剑呼之，众姤虫就其锋而吐朱，嶷空一震，又生出两寸新锋。
叶满阶既得芳魂襄助于斯岛，便转南以过麝巷。其巷为瑞兽羚麝所守，户户门前植兰。羚麝鹿身羊角，善用三昧真火。每有客寓其屋，兰之色香亦变化，素心染墨，幽气始浊，均是有祸心险意之徒居是之兆。羚麝恶之，乃喷烈焰以焚其屋。至夜，月潮没岛，焦土垝垣乃苏生如旧。叶居之巷，春兰夜发数枝，英姿勃发，翠蕤无伦。其叶修曼而承露，其花玉润而含光，其香氤郁而入腑，其神隽朗而傲世。夜有羚麝流连其窗前，踽踽低鸣，沉吟不去。叶凭栏以望，羚麝以角顶其扉，方见其角间兀起一处，其色丹金，其形如莲，乃羚麝之王也。
麝王嗅香嚼兰，饫餍正酣，其昂首投足间雍容有王者气。少焉，又有三五麝自深巷现身，共食叶门之兰。叶细观之，麝王身形健硕，倍于其它，其腹下麝囊，祥光袅绕，仿佛紫晶。臣麝之囊则而赭未熟之色。麝王湛然与叶相视，如相识旧友，并无畏缩之色。炼剑之宝，即麝之香。何以得之，尚未得知。
遽然闻得狮吼之声，臣麝乃嘶鸣溃奔。叶惊，见一狮面鹫身之怪疾奔而至，状甚狞恶。怪以翅击麝王，麝王吐火以应之。然怪带火而舞，如厉鬼邪神，驭风猛进，其身不坏。怪见麝王束手无策，愈变本加厉，将其迫至巷尾，正磨牙欲啮之，只听麝王断喝一声，其音如叟。一茶色水柱自咽喉出，逢怪翼上之火，黑烟乃生，如遭雷击，毒焰汹汹七丈有余。怪哀叫扑腾，自撞墙垣，毙。
叶再视其囊，今澄然如青空。麝王近前，吐一石，如砗磲雪晶，以之砺锋，锋即锐如寒冰，净如足银，霜气凛然，敌莫敢犯。麝王作安心状，衔兰枝，低眉而去。
一日，何染之宴众友。席间，有宾朋言及不扫堂，曰：“其诸庙，堂，祠，轩，楼，亭，斋，门，营造神妙，无不巧设机关，推拉扭翻，开合移转，自朱门始，中轴为绳，数重洞天，收于百亩，实迷宫也。”何染之道：“我菩提郡冈峦高峻，殿阁荧煌，座上聚锦心绣口之士，阁间拱价值连城之珠，竟不如一介妄人之居乎？”遂求天下木工，通夹头榫，粽角榫，插肩榫，格角榫，楔钉榫凡鲁班七十二榫卯，天下巧匠，擅和玺，旋子，苏式彩绘，于不凋界之主峰，起重檐歇山之阁，东揽邃湖，南接琌岭，松风鹤觞，云阶月地。号之“镜台榭”，书四字于匾额：“渊渟岳立”。
叶满阶行于风蛊之城。其民鸠形鹄面，以藏青，石绿，南红，雄黄涂其颜，蝮皮虿尾饰其额，雀聚獾行，作蛙鸣蜥鼓之声。
依方丈所言，入此城，当寻“余帱之风”：有女思慕之，则以花烛之蜡封其眼，素丝七尺绕之，令其立于上风，尤以南风为佳。叶自立下风，举剑而歌。如女感而泣之，而泪燃丝断，化为缇羽蜻蛉，直奔下风而来，撞剑则生摇风，飞沙走石，其力之巨大，如结网沧海，以待万里之鱼。
“余帱之风”可遇而不可求，其城之民，叶既藐其音容，恶其举止，抱勿近之心，只得按剑投店，从长计议。夜中，有怪鸟叩其户，其声丁丁。起逐之，复卧，鸟返而叩之，再起相逐，卧而五心烦乱，辗转难眠。闻楼下有人密语道：“小店但求风平波息，无咎无过，请高抬贵手，勿使喋血。”便知何氏爪牙已至。乃轻启吊窗，攀入院中月桂茂叶之中，又向上隐入檐间。未几，有人以追风蹑影之身手潜入，见房中无人，翻箱倒箧久之，乃去。天明，叶乃返其室，见案端置一吊诡之物：其形如捕醉仙，颠仆不倒，以妇人之发为须，顶上燃一烛，惨切而笑。叶细视屋内，再无异样，正欲以盆取水一浴，却见照水无影，井漪不兴，方知有蛊。叶检视店内，数人或坐或立，梦游不醒。忆绳墨方丈尝赠羊脂玉扳指，告之曰：若遇巫蛊之术，以此扳指弯弓搭箭以火射之，邪术乃破。叶夺墙上之弓，以灶下燃柴为箭，三箭连珠，一无虚发。其火与烛焰相遇，竟不相融，如夏萤冬雪，晨露晚钟，不可併现。忽而，箭火昂涨，烛火敛缩，旋即化作浓烟，似黑蛇遁去。
镜台榭既落成。高人使人猎一兔一狐一鹜一鹰一狼以为牲，四方设坛而拜。狡兔三窟，进退合度；狐死首丘，善终其乡；云趋鹜赴，门庭若市；鹰视狼步，压服众生之意也。礼既成，见何染之持一觥而来，鲜血也。问其何物之血，答曰：“古有白獐白麂，今得白眉白发之木工，又自朔方而来，安能轻免之？”高人遂悬剑于堂，以拂尘蘸血以濡之。只闻怪声噭噪，㷰度青筋暴起，如血气青年冲冠一怒。高人喜曰：“剑之将成，足见其刚。今释暛亦难敌其锋也。”
翌晨，叶满阶枯坐房中，闻一婉嫕之声道：“叶堂主单骑过百城，却不知成败之机在此地也。”叶道：“门外何人，请坐而叙之。”即见一妙龄女子推门而入，红衣楚腰，焕然夺目。其珠钗花钿，翠额银珰，步步璁琤，仿佛云宫之音。叶乃抱拳道：“适才并未听闻屋外足音。姑娘绝非凡人俗士。”女子回礼道：“蛊王之女绕可懏。昨夜遥见此楼有青黑之气，知人放蛊，便前来迎救。不想叶堂主已自破之，实乃难得。今晨追其所遁，便知此蛊自不凋界镜台榭而出。想是与菩提郡何氏有夙仇罢。”叶叹曰：“并无怨仇。何氏求胜心切，滥杀无辜，今必阻遏之。”女子道：“有妖人授何氏蕴影壁之术，故叶堂主之事，何氏尽知也。今授叶堂主回术之术，若有人施术于君，不能伤其毫发，辄反噬之。”叶谢之曰：“不必。我有扳指可以防身，何必因人一念之差而伤其性命。”女子颔首道：“叶堂主宅心仁厚，甚景仰之。今恳挚之言，望君听之：今何氏苦炼㷰度，余四人而将成。若不速止其妄行，只恐九尾妖锋，释暛亦难克之。此城以西一百三十里有一谷，曰雾毒之渊。其渊幽旷氤氲，深若无底，四面峭壁，湛翠生光，能夺万物之盛气，养风骨于未发。故坠渊中之物，盈者亏，虚者灭，空者反生。如能诱敌深入，将㷰度投此渊中，则妖性尽失，君当为之。至于始作俑者，何氏幕下妖人，系出未晞山。小女子今即往之，釜底抽薪，断其给养。”叶因曰：“与姑娘素不相识，何敢承此大恩，令姑娘以身犯险！妖人与何氏形影不离，妖人至，则何氏必随，再夺剑不迟。请共赴未晞山。”
未晞之山，其形险恶，鬼鸟出没，终日瘴雾不散，又多毒苔。绕可懏以夜光珠置杖端，则神光引之，百瘟不染，又以香砂撒地，则蛇蚁匿踪，猛兽远遁。山中莸艾蔓生，叶以利斧左右斩之。绕因笑曰：“何以怀双剑而不用？”叶答：“神剑堂堂，岂可以恶浊之物亵渎之！”至午，二人行至一峡，俯瞩见一道观，芜寂少人，三两童子于溪边担水。绕疑有诈，乃以神树之叶抹眼以眺，未见妖孽。“怪哉！是何道观，竟无道长，一干顽童自蔬自炊，晴耕雨读。”叶道：“吾亦奇之，若非此地神童早慧，则道长必已遭不测。”二人至观门前，一童子正阶前灌畦，问曰：“此观殿宇重重，何以竟无观名？”童子阴阳怪气道：“既是未晞山，自是未晞观。尔曹何愚也！此去前后七百里，妖藤怪树，恶豺狂蟒，虎豹尚不存，况人乎！此观，山中独一也！”又问：“道长何人？”曰：“此观原为放鹤真人所建，后因其东郭之仁，救一贼匪，这厮便僭冒道长之名四处招摇撞骗。后道长责之，竟杀道长而逃。人称其入菩提郡何氏府内，如蚁附膻，沆瀣一气。故今并无道长也。”叶再问之：“妖人之术，自何处学得？”曰：“道长知其心不正，未曾授其道术。然此贼盗得诸般秘笈，又将道藏阁付之一炬，故未可知也。”饶道：“妖人去后，可有折返？”曰：“未曾亲见。然观中戛云洞每至晦日有灵异之事，怪谲不宁，有言乃贼在此设坛，采山之精气。”叶绕二人乃请一探，见洞中乳窟地缝，暗河天坑，其深不可测，观中童子俱不敢近。绕取一雉，燃其羽以为飞炬，方入洞视之。见洞中九曲回肠，暗道密布。至其深旷处，有供桌及五色令旗，取山麓，山阿，山隈，山落，山腰，山脊，山腰，山峡，山峰之石，为洛书之局，以酥油椒酒浇之以续香烛。中有一塔，上以符纸血书一八字挑于旗竿之上。“此乃妖人八字，今乃知妖人法力之源也。且将此八字撤去，则妖人异术佞才尽失。”饶取古今诲淫诲盗，恶俗不堪之书五册，焚为灰烬，加海芋花，尸臭花，断肠草等几味，捣为碎末，以覆燃烛。洞内刹那昏黑如夜。俄顷，只听洞间之物萧索飘举，有疾风骤雨自残烬间生，夺路而出。一时山岳猛呼低泣，霭岚横奔疾流，魑魅明躲暗奔，木石长摧短折。“妖人久集之戾气，今将霁矣。”黑云如晦间，见五色鸟钻入云中，原是令旗所化。于是风消雨止，万山响晴。道观童子无不拍手称妙。饶媚然道：“叶堂主，‘余帱之风’在此，可愿沐之？”乃自封其眼，系素丝于上风。“承蒙错爱，叶某幸甚。”众缇羽蜻蛉，如过江之鲫，为清风所举，如灿金润玉，过叶之肩颈。叶举剑，则群蜻蛉均聚剑端，如嗜蜜之蚁，寻香之蝶。嶷空清锋渐长，红光暗生。
叶即别饶氏女，以三年为约，若得胜何氏，则归而会之。于是向南九百里，至浅灯迷幕。此处孤城屹峙，罕有戍守，其川岸纵横，洪波浩淼，无舟楫以渡，凡七尺宽水面皆列寒冰莲盏，霱雨为蜡，花焰吐绽，百日不灭。
浅灯迷幕之机要，在金刚经中：“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，如露亦如电，应作如是观”，其眼在“梦，影，露，电”四字。必有天赐之机，一举聚齐四者，嶷空即脱胎换骨。
梦则入夜，影则傍水。叶泊邻水之轩，晨歌暮酒，以待幽梦如龙下之。所不解者，电者，雨之扈从，雨至，则露尽褪，此夏虫语冰之事，何以聚齐？且客居此城多日，长夜茫茫，虽眠亦无梦，叶惟叹天数不由人矣。一日，叶漫步水畔，经一琼树之下，忽遇雨，遂席地坐而候之，不觉入眠。须臾得一梦。于某溪畔饮马照水，见一翩翩公子，剑眉如笺上松墨，锦肤似月下秋霜，绛唇若雪里落梅，罗衣胜湖间春光，亦在水面下饮马，举头见叶氏正端详于己，面露讶异之色。叶语之，竟无声，公子丹唇轻启，似有所答，亦不得闻，只见水面泡沫如珍珠次第浮起。叶焦灼不已，乃取笔于水面写下二字：“何人”。公子莞尔，提笔答曰：“染之”。叶氏大惊失色，猛然惊觉所栖之处大雨倾盆，自树间泻下。雷霆万钧，系于旛盖，叶竟忘拔剑以就之。至其如梦方醒，惊雷已远。方悟《金刚经》所言非虚也。
何染之使高人寻三代单传及仙风道骨之人，至于叶满阶本命肖龙，若得出其血，则十四人全，㷰度扬其厉而遂其极，绌嶷空，释暛二剑，则独步天下，盛荣不可量也！然近日高人锐意不复，颜状颓靡，行踪叵测，言辞闪烁。何疑之，使人监视，曰高人甲黑如绀，唇紫若泥，如饮鸩毒，每日必先以石灰洗其指，铅粉着其唇，麻渣傅其面，方入见郡王。其形容陡变，必不能久瞒，遂令人采天下之土，凡山巅之土，海滨之土，屋下之土，林间之土，水泽之土，通衢之土，田园之土，灶端之土，佛身之土九味，与五毒，灯草，炼石相煮而食之。何异之，乃以诘高人。高人面有难色，道：“叶氏捣我法坛，破我符阵。今若不出此下策以抗之，则功败垂成，㷰度之力亦尽废矣。”何愤然道：“何以至此？”曰：“叶氏不通道术，本不足为敌，然得蛊王之后饶氏女之助，已坏我大事。今叶氏孤身前往浅灯迷幕，吾等当杀饶氏女以翦抑！”“区区女流之辈，竟染指叶氏之事，自除之以雪大恨！”乃欲差人前往风蛊之城。“郡王且慢。饶氏女精于巫蛊，非寻常之人可伏之。然天无绝人之路，所谓重剂起沉疴，我有一冒险求胜之法。有一渡口，曰狓㹹之津。其状狭长如狼牙，二水夹一江皋，炼蛊之人称之‘白牙’。凡奇门异术，逢之如临风燃蜡，无不立散。如能将饶氏女诱至此地，则我等可瓮中捉鳖。”何喜曰：“此万全之法也，因何谓之冒险？”曰：“我等于狓㹹之津之岬高悬一镜，以借津渡之风，曰六散之镜，散其眼耳鼻舌身意，则轻者瞽聩麻木愚痴，重者神形皆散，如屉上之雾炙侧之灰。然镜照之域，我等亦不可近之。倘有周折，饶氏女不死而令其逃之，则遗患矣。”何曰：“勿虑。我且令重兵守于彼岸，出之者，杀。”
至与饶氏女约深入津渡之日，暴雨起自西岸，一时晦暝难辨。刚风怒号，流澌滔腾，何之兵马暗地埋伏，见一蓑衣之女乘船渡江，立令把口守要，重重包围，水泄不通。至午，未见有舟来返，何乃疑心道：“莫非有诈？饶氏女诡计多端，安能一入我阵，尸骨不存乎？”高人道：“我见岬端有赤气，浓如狼烟，高若旗旆，飐飐十里乃散。想是顶风放蛊，引火烧身，命丧于此。然不可妄动，恐是圈套。待我以镜燎之。”便命人举十二小镜于八方，以取母镜之光，投入岛间。只见白光汹汹如烈焰，草木尽生青烟。一刻后，高人乃击掌道：“狓㹹之津，今鼠兔不存矣！”
二人前往视之，见一白骨悬水车上，高人便道：“果已毙命。”何检视其身，见其腕间有一铃，怒道：“此非饶氏女，郡王府之婢也！”
叶满阶不得“梦，影，露，电”，乃失魂落魄，对雨啜茗，戚戚不前。未几恍然入眠，见绳墨方丈驾粲焕云光，自名山而下，轻颔其首，笑道：“满阶吾徒，尔之顽敌，非何氏，乃己之心矣。”叶泫然涕下，施礼道：“与恩师十年契阔。弟子愚钝，请师父指教。”方丈道：“汝五岁之时，有一小童与其乳母失散，流落多地，褴衫敝屣，入我寺中，可曾记得？”叶复曰：“弟子记得。此童垂髫白面，略幼于弟子。自称姓吕，小名芦漪。”方丈道：“其年尚幼，然已具警慎之心。其衣衫虽破，乃上等绫罗，汝且思之，并非寻常商人吕氏子也。”叶顿悟道：“百家姓中，何吕施张之序也。小童姓何，故随口道吕。”
叶时年五岁，方丈赐名飒沓，剃发而未受戒，缁衣布靴，于普惕寺山门外扫秋叶。见一小童衣衫褴褛，泥面乱发，然眉清目秀，肤如素绫，肩上挂一蓝布包袱，气息窘促。乃入寺报方丈。问其姓名，道江东布庄吕氏幼子，小名芦漪。于街市与乳母失散，又遇歹人追赶，即藏身商船过江，方圆百里了无人烟，望山间有佛塔，乃上山投寺。使上斋饭，囫囵吞之，似已忍饥多日。方丈又使沐浴，以叶之衣物予之。待小童自后房出，已形貌焕然。剑眉素面，皓齿朱唇。其发垂肩，青郁如莨绸，叶甚羡之。方丈置书院中，使之同案而读；又添衾褥，使其同室而卧。小童冰雪聪明，智巧善辩，每与飒沓机锋往来，而飒沓视如知己。一晨，见小童早起，对窗而坐，乌丝迎风，如鹊如檀。乃取俗家旧物，月牙木梳以掠其鬓。方丈自窗前过，见之，竟怒喝道：“不可！”二童噤若寒蝉。方丈乃长叹曰：“果然业力所驱，分毫不差也！”
回想当日光景，叶喟然道：“菩萨畏因，众生畏果。既然冤孽已结，解铃还须系铃人。我当与何氏一会。”又泠然曰：“梦，影，露，电四字，尽在与何氏恩怨矣！”绳墨方丈微颔而笑，转身向群山而去。群山又涣然作愁云惨雾，羽化为凛冽山雨。叶乃醒，方知身在院中，通身已为暴雨所湿。
叶遂行剡心池，以取其海心。《六合八荒经》曰：“剡心池，古名洸昶之海，在菩提国以南，深七百仞，其色如璧。有鲛人，名曰玾㦻，不织不泣，雨霁之夜乃出，踞岛对海而歌，其气乃化皓曜，长明至晨。其东五百里为不凋界，其山如蓝，草木恒青，多樗瓒之花。其山巅有鸟，曰夸䄆，其羽斑斓，声如步辇。夸䄆群聚之处有瑞气，可为亭榭。”日暮，宿不凋界，远望彼山之上，镜台榭檐牙高啄，傲然不群，宛如巨鹰，其上乱云飞展三千丈，攀天接海，浩茫无穷。
夜凉风起，萤流窗中，叶乃醒。揽衣秉烛，佩双剑，循溪涧之声自不凋界而下，行诸海畔。此时正值更阑，星汉低悬，如蛛网朝露摇于淼漭之上。叶见一物自水中近，皎然如雪，衎然无声，以为鲛人怪鱼，待其自水间出，乃惊其乃一白虎。叶乃捉释暛之剑，不想鞘冷如冰，竟不得出。虎开口而语，其声如垂暮英豪，道：“我即释暛是也。今何氏于镜台榭设坛作法以炼妖剑，其刃之坚，十倍于我。‘极刚之剑’，羞与凶逆相提并论，故来拜别。”叶相劝道：“何氏所为，炊妇之技耳。待我覆其釜而焚其勺！”虎摇头回道：“胜负，主公心之所系；荣辱，我之所重也。”乃跪叶前，三作揖，复入水而去。叶大惊，出释暛之剑而视之，已碎为数段。
叶痛失良剑，因临风而泣，将释暛玉碎之躯葬于白虎入海处，念经诵咒，以甘露洒之，与生灵无异。正欲起身返回山中，忽有一鹤落岸，以其喙划沙，上书：“释暛虽去，嶷空不死。”叶转悲为喜，追问道：“神鹤可是嶷空？”鹤又画沙：“非也。嶷空之使。”使其回望夜空，众星列宿横列天中，泱泱无极，上接太虚，下涌无地，成一火凤之形。乃悟绳墨方丈曾道：“嶷空极恶，然若以至上光明感之，永忠其主，铁骨不渝。”
鹤使令叶乘之，振翅穿云，飞临千仞之上，于瀚海上空俯瞰，叶初甚恐，抟风踏雾间又飘飘欲仙，至纵观全景，乃豁然悟之。海岸之形，绝非固着，亦如水波浮动，海之形时而如陨星，时而似睡兽，时而若风入松壑、雨打芭蕉，愈变愈奇，令人瞠目结舌。叶语鹤曰：“海心究竟何物，吾尚无定论。”鹤乃笑，其声如童子，低飞以示之。方才盈如卧象之海，而今窎远空静，其岸自四面涌起，宛如葵花，中有万千莹莹如冰之物。及至海之形再变颀长，仿佛神女醉卧云中，其间明灭闪烁之物俱聚在一处，在神女之襟。叶即凌空拔剑，只见星汉间巨凤倏然而下，凤剑一体，翼火冲天，潜入如渊大水。一时浊浪翻腾，鸥鹭狂鸣，山海失色，云霞欲崩！鹤翅亦为狂澜所湿，跌入海中。叶以为必死也。然落一软物之上，翻身一瞥，乃凤翼也。怒潮冲撞，叶乃昏睡去，苏生之时，已在万顷沙间，剑在身旁，瑞光百丈。而洸昶之海，竟无踪无影。
（待续）